杨绛:收脚印
听说人死了,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,都给收回去。为了这句话,不知流过多少冷汗。半夜梦醒,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,汗毛都站起来。其实有什么可怕呢?怕一个孤独的幽魂?假如收脚印,像拣鞋底那样,一只只拣起了,放在口袋里,掮着回去,那么匆忙地赶完工作,鬼魂就会离开人间。不过,怕不是那样容易。
每当夕阳西下,黄昏星闪闪发亮的时候;西山一抹浅绛,渐渐晕成橘红,晕成淡黄,晕成浅湖色……风是凉了,地上的影儿也淡了。幽僻处,树下,墙阴,影儿绰绰的,这就是鬼魂收脚印的时候了。
守着一颗颗星,先后睁开倦眼。看一弯淡月,浸透黄昏,流散着水银的光。听着草里虫声,凄凉地叫破了夜的岑寂。人静了,远近的窗里,闪着星星灯火——于是,乘着晚风,悠悠荡荡在横的、直的、曲折的道路上,徘徊着,徘徊着,从错杂的脚印中,辨认着自己的遗迹。
这小径,曾和谁谈笑着并肩来往过?草还是一样地软。树荫还是幽深地遮盖着,也许树根小砖下,还压着往日襟边的残花。轻笑低语,难道还在草里回绕着么?弯下腰,凑上耳朵——只听得草虫声声地叫,露珠在月光下冷冷地闪烁,风是这样地冷。飘摇不定地转上小桥,淡月一梳,在水里瑟瑟地抖。水草懒懒地歇在岸旁,水底的星影像失眠的眼睛,无精打采地闭上又张开,树影阴森地倒映水面,只有一两只水虫的跳跃,点破水面,静静地晃荡出一两个圆纹。
层层叠叠的脚印,刻画着多少不同的心情。可是捉不住的已往,比星、比月亮都远,只能在水底见到些儿模糊的倒影,好像是很近很近的,可是又这样远啊!
远处飞来几声笑语。一抬头,那边窗里灯光下,晃荡着人影,啊!就这暗淡的几缕光线,隔绝着两个世界么?避着灯光,随着晚风,飘荡着移过重重脚印,风吹草动,沙沙地响,疑是自己的脚声,站定了细细一听,才凄惶地惊悟到自己不会再有脚声了。惆怅地回身四看,周围是夜的黑影,浓淡的黑影。风是冷的,星是冷的,月亮也是冷的,虫声更震抖着凄凉的调子。现在是暗夜里传仃的孤魂,在衰草冷露间搜集往日的脚印。凄惶啊!惆怅啊!光亮的地方,是闪烁着人生的幻梦么?
灯灭了,人更静了。悄悄地滑过窗下,偷眼看看床,换了位置么?桌上的陈设,变了么?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儿么?没有……到处都没有自己的份儿了。就是朋友心里的印象,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认了罢?端详着月光下安静的睡脸,守着,守着……希望她梦里记起(www.lz13.cn)自己,叫唤一声。
星儿稀了,月儿斜了。晨曦里,孤寂的幽灵带着他所收集的脚印,幽幽地消失了去。
第二天黄昏后,第三天黄昏后,一夜夜,一夜夜:朦胧的月夜,繁星的夜,雨丝风片的夜,乌云乱叠、狂风怒吼的夜……那没声的脚步,一次次涂抹着生前的脚印。直到那足迹渐渐模糊,渐渐黯淡、消失。于是在晨光未上的一个清早,风带着露水的潮润,在渴睡着的草丛落叶间,低低催唤。这时候,我们这幽魂,已经抹下了末几个脚印,停在路口,撇下他末一次的回顾。远近纵横的大路小路上,还有留剩的脚印么?还有依恋不舍的什么吗?这种依恋的心境,已经没有归着。以前为了留恋着的脚印,夜夜在星月下彷徨,现在只剩下无可流连的空虚,无所归着的忆念。记起的只是一点儿忆念。忆念着的什么,已经轻烟一般地消散了。悄悄长叹一声,好,脚印收完了,上阎 处注册罢。
一九三三年
杨绛:收脚印
杨绛:收脚印 听说人死了,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,都给收回去。为了这句话,不知流过多少冷汗。半夜梦醒,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,汗毛都站起来。其实有什么可怕呢?怕一个孤独的幽魂?假如收脚印,像拣鞋底那样,一只只拣起了,放在口袋里,掮着回去,那么匆忙地赶完工作,鬼魂就会离开人间。不过,怕不是那样容易。 每当夕阳西下,黄昏星闪闪发亮的时候;西山一抹浅绛,渐渐晕成橘红,晕成淡黄,晕成浅湖色&hell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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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绛:记杨必 杨必是我的小妹妹,小我十一岁。她行八。我父亲像一般研究古音韵学的人,爱用古字。杨必命名必,因为必是八的古音:家里就称阿必。她小时候,和我年龄差距很大。她渐渐长大,就和我一般儿大。后来竟颠倒了长幼,阿必抢先做了古人。她是一九六八年睡梦里去世的,至今已二十二年了。 杨必一九二二年生在上海。不久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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